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中国唐代山水画行旅题材欣赏

刘磊（扬州中学数学班主任）

在中国唐代书法中，行旅图仍然是自五代至民国的作家们追捧的一种山水画画题材，但是，作家们通常都将画作中的行旅置身于高峻渺远、荒严寒寂的山水自然之中，流漏出作家自身对行旅、对人生的种种思索。如以《雪山行旅图》命名的就有明代燕文贵、南宋刘松年、元代姚廷美、明代钱榖、明代谢时臣、清代上睿等人的画作，如以《溪山行旅图》命名（或被命名）的就有明代范宽、两宋间朱锐、明代张瑞图、清代王翚等人的画作，又如以“关山”为画作题名关键词的就有明代燕肃（《关山积雪图》）、明代文征明（《关山积雪图》）、明代唐寅（《关山行旅图》）、明代戴进（《关山行旅图》）、清代陆妫（《关山行旅图》）、上官周（《关山行旅图》）、邹喆（《关山行旅图》）等人，不仅上述“雪山”“溪山”“关山”等关键词之外，又有如五代南唐赵干《江行初雪图》、南宋马远《晓雪山行图》、南宋佚名《雪溪行旅图》、南宋佚名的《晚霭行旅图》、明代蓝瑛《秋山行旅图》等多种不同的命名，但我们透过作家们在画作中关注的行旅图中的“雪山”“溪山”“关山”“雪溪”“晚霭”“秋山”等具有典型怜悯蕴意的自然景物，都可以清楚地看见作家们更将自己的画作中心栖身于“行旅”，她们企图通过各类不同命名的行旅图来表达自己万端难名、难以宣泄的内在情志。

高峻渺远：髙岳万丈峻，长湖千里清

仔细赏玩中国唐代的众多行旅图画作，我们都会发觉，除部份清朝的山水相声之外，大多数行旅图在方式上多采用巨幅或则长卷，而内容则是山岳山势、江河河流、羊肠小道和各式行旅，但是山岳山势通常是山岚迭嶂、高巍峨拔，江河河流通常是广袤无边、横无际涯，这些雄浑的江山图景具有一种伟岸之力和崇高之美，正应了北宋湛方生《还都帆诗》中的“髙岳万丈峻，长湖千里清”一句，给人高峻渺远之感。

高峻渺远，正是不少行旅图作家极力要在画作中表现下来的创作风神。如唐代作家屈鼎的《夏山图》就是可以看出游旅劳苦悲辛的一幅山水长卷，全卷采用全景布光，画面从右至左，我们可以看见，江连山绕，绵亘而至，由远及近，逐渐展现；作图中部，山峦雄伟，耸立入天；江水自远处潺湲而至，浩瀚无涯；江面上，孤舟几叶，随便东西；沙河边，大船泊岸，帆隐桅高；山峦峻岭间，绿树掩映，大殿楼阁，依稀可见；南麓水湄，小道羊肠，伸向远方，小桥几座，依山而筑；行旅在道中，与崇山峻岭、浩淼烟波相比，“两三粒而已”。“髙岳万丈峻，长湖千里清”正堪称此画之最佳缩影！画建行旅，或策蹇慢行，或戴笠而行，或荷担而行，或拄杖而行，各具姿态，颇露艰难。

晋朝屈鼎《夏山图》纵45.3cm,横115.2cm日本大就会博物馆藏

行旅的劳苦悲辛在自我渺小与江山巨大、自我孱弱与自然刚健的对比中，已经无需多言了。之所以说巨大、崇高给行旅者以悲辛，那是由于“我们看见山耸立入云，心里常常有一种焦虑的觉得，一个映照着自我的实在是这么的巨大，激起人对自身地位的思索，使人形成一种出乎现象的思索。”这种焦虑感于“离家远游”的行旅者而言，当是“雪上加霜”或是“霜上加雪”了——虽然屈鼎的《夏山图》是描画夏季江山风物，却仍然给人一种冷酷之感。

“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南宋张舜民《画墁集·跋百之诗画》），中国行旅图中高峻渺远的自然山水风景中彰显下来的行旅劳苦悲辛之感，让人想到了东晋刘宋的作家谢灵运的诗作《七里濑》，诗中有句云“孤客生死场湍，徒旅苦奔峭。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区区两句除了描画出四川缙云七里濑周遭江山的高峻渺远，并且也道出了天下行旅之人旅途中的物哀与苦辛：流水淙淙，发孤客伤时之痛，峡口摩天，引旅人恐愕之情。因而，高峻渺远的山水与劳苦悲辛的情绪的互参关系成为中国唐代行旅图中不可忽略的一种审美关系。

荒严寒寂：客子饥寒多，行旅衣装薄

行旅图的作者青睐在题名中使用“雪山”“雪溪”“晓雪”“暮雪”等隐喻，这种“雪”的隐喻在命名中的出现，让人虽然不览作图，仅听其名，便觉有荒寒肃杀之感、冷寂无奈之情。假如我们打开画卷，那个荒寒寂寞之感便会扑满而至。明朝马远的《晓雪山行图》和清代钱榖的《雪山行旅图》都是行旅题材的画作，题名中的“晓雪”“雪山”，本身就给人荒严寒峭之意，而图画内容更是苍凉肃杀。《晓雪山行图》仅仅表现山行行旅途中的一个截图，是马远“一角”画风的彰显：覆山下雪，一片皑皑，拂晓时分，行旅者行于土坡下，“可怜头上衣正单”（唐白居易《卖炭翁》），只见他弓腰缩首、袖手脚尖、不胜其寒，他肩扛竹签，棍挑猞猁，正在赶着上面的两条骡子，两条骡子一驮木炭，一驮干柴，画面之中木炭和干柴的出现，更衬托了行旅者的严寒，骡子在寒冬昂然前行，周围树藤寒枝，偶存白雪。整个画面一派寒意，刚毅古朴。

(上图)东汉马远《晓雪山行图》纵27.6cm,横42.9cm高雄故宫博物院藏

（右图）宋佚名《雪山行骑图》纵29cm,横23.1cm上海故宫博物院藏

（上图）明钱榖《雪山行旅图》纵170cm，横93cm

（右图）明袁尚统《关山行旅图》纵199.3cm，横107.5cm

马远《晓雪山行图》摹物不繁、构图简洁，以少写少、用孤衬孤，仅仅借寒山一角中的一人、双驴、枯树、寒石就营造出了整个天地间的荒严寒寂之境。相反的，“吴门诗派”文征明的弟子钱榖绘的《雪山行旅图》却别具一格，画面凭着茫茫白雪、崇山峻岭、层峦迭嶂、九曲栈道、众多行旅、遥遥关山等繁杂的内容来表现荒严寒寂。画面之中，茫茫白雪布满崇山峻岭，足见天寒地冻；九曲栈道“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东汉杨万里《过松源晨炊漆公店》），幽深伸向远方，足见关山渺远；诸多行旅，形态各异：或骑驴，或打伞、或挑物、或伞车、或瞻前、或顾后、或谈笑，虽是队伍庞大、连绵不绝，行旅诸众看似热闹，实则流漏出“行路难”的情绪，彰显了作家对出门在外的出游旅者个体内心的孤独与冷清的“同情”。这正应了明朝唐志契《绘事微言·雪景》中所说的：“画雪最要得觱发栗烈意，此时虽非行旅探梅之客，未有不怕冷者。只以孤寂为主，一有纷扰之态，便失之矣”。民国作家邵长蘅说“北风觱发短后衣，凋敝中野行人稀”（《沛县官舍次韵杨简庵表兄》），倘若不是为了生活与生计，凋敝中野之中，何来这么甚少的行旅？作家都有一颗敏感的心，对出门在外的出游旅者个体寂寞与冷清的“同情”，虽然就是对自我心灵的“观照”。具有这些“同情”和“观照”的作家其实不仅仅只有钱榖，在他以后，同是上海人的明朝作家袁尚统的画作《关山行旅图》在命意、构图上也承《雪山行旅图》而来，一脉相传、渊源相通。

民国唐岱说：“凡画景色，以孤寂暗淡为主”（《绘事发微·雪景》）。《晓雪山行图》和《雪山行旅图》虽在布局和布光大相径庭，它们一舒一密，一简一繁，一少一多，一空一满，但却都彰显出山水画交行旅题材的荒寒寂寞之境，称得上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艺术佳构。古人出游，因为公路和出游工具等客观条件的限制，常常是一行经年，多数人过着“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春”（唐崔涂《除夜有怀》）的孤独生活，荒寒、孤寂等便成了她们心里挥之不去的无可怎奈情绪。不但古画意象这么，就是诗词中，也常看到荒寒、孤寂的句子，如：

古街空列树，荒戍久无楼。（东晋·梁朱超《泊巴陵》）

返照行人急，荒郊去鸟迟。（唐张乔《荆楚道中》）

枯叶娟娟坠半环，呕哑鸣橹转荒湾。（清朝张耒《自巴河至蕲阳口道中得诗》）

客路信悠悠，荒城许暂投。（元戴良《宿莱西》）

孤征越清江，游子悲路长。（东晋·齐孔稚圭《旦肿胀林》）

兹山挺异萼，孤起秀云中。（西晋·齐刘瑱《上湘度古琴矶》）

怅惘策疲马，孤蓬被风吹。（唐欧阳詹《自淮中却赴洛途中》）

马上续残梦，马嘶时复惊。心孤多所虞，老仆近我行。（唐刘驾《早行》）

五月渡重湖，凋敝万象疏。秋风片帆急，雾霭一山孤。（清朝苏轼《题重湖》）

行旅苦日短，劳人知路遥。……旷野积湿气，四望俱孤寂。（明杨慎《行旅》）

晨征韶年人，常眠悠悠天。（唐欧阳詹《自淮中却赴洛途中》）

至于“寒”字构成的隐喻，在中国唐代行旅散文中更是俯拾皆是，如时常出现的有：寒天、寒夜、寒色、寒气、寒烟、寒雨、寒风、寒霜、寒露、寒鸟、寒鸦、寒树、寒林、寒塘、寒浦、寒山、寒石、寒衣……毫无疑惑，这种寒意无尽的隐喻给打开书卷的受众一种扑面而至的湿气。

行旅图创作者对荒寒孤独的艺术境界的追求，不单单只是借助对雪山寒景的描摹来表现，像前述的屈鼎《夏山图》那样，其它秋天、早春甚至春日都可以通过作家经心勾勒传递给人寒意，如范宽的《溪山行旅图》、许道宁《渔父图》长卷、传为夏圭的《溪山行旅图》长卷、南宋佚名《晚霭行旅图》、明唐寅《关山行旅图》、清代陆妫《关山行旅图》等画作都透出森森寒意、阵阵悲壮。画卷之中，寒意满布，深层次上是创作者对“行行重行行”的行旅艰辛的审视和怜悯，是对荒寒寂寞之境中蕴涵的生命刚毅的礼赞与慰藉，有着安顿生命、栖息大地的深意。关于荒寒寂寞的艺术境界的环节，朱良志先生说有三层：一、逃向凄然、视凄然为自己心灵的港湾；二、摹凄然之焦躁；三、享受孤单，吟味孤单。此种看法洵为的论。这么，艺术家为什么喜欢在作品之中追慕荒寒寂寞呢，文征明在其“千里闻雁，仿若在目”（明唐寅评语）的长卷山水《关山积雪图》上自题云：“古之高手逸士常常喜弄笔作山水以自娱，然多写秋景者，盖欲假此以寄其孤傲拔俗之意耳……（余）用笔粗劣，不能追踪古人之万一，然寄情明洁之意当不自减也……”可见，荒寒孤独之境是蕴涵“孤高拔俗之意”的，她们“不是要借凄然表示心灵的痛楚，而是竭力调节自己的适意，指出性灵的自由激扬。由于凄然境界又可以说是一种‘净界’，是自己生命的‘乐园’。”

人在旅途：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清朝《古诗十九首》中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酌酒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护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人生在世，如草木一秋，方式看似漫长，本质实则短暂。为此，自古以来，中国人体会人生，不免就有“人生如逆旅”的感慨，此类感叹因人生现实的真实与残酷而代代相承、绵绵不息。如司马迁《史记·魏豹传》说：“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耳”；《古诗十九首》又说：“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青青陵上柏》），还说：“齐心同所愿，含义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今日良晚宴》）；南宋比丘尼支遁说：“茫茫三界，眇眇长羁。恳请外凑，冥心内驰。殉赴钦渴，缅邈忘疲。人生一世，涓若露垂。我身非我，云云谁施”（《座右铭》，见《法苑珠林》卷六十一）；唐朝李白说：“生者为过客，伤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拟古十二首·其九》）；唐朝诗僧参寥子（道潜）说：“人生逆旅间，不必事乖戾？仰首笑春风，兹怀谁与造？”（《春晴》）；清代倪云林说：“身世一逆旅，成亏分疾徐，反已内自观，此心同太虚”（《出郭》）；明朝石珤说：“皋陶五帝不可问，坐对孤灯落寒烬。人生逆旅会有归，但取荣名比华衮”（《梦程正之》）……

这些人生悲伤也表现在行旅题材的油画之中。行旅图表现的行旅途中的辛酸与无奈，不仅仅彰显了作家审视行旅、同情游子的悲天悯人，也寄寓了乖戾拔俗、享受凄然的自在超脱，还彰显出作家们内心不时涌现出“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苏轼《临江仙·送钱穆父》）的自我观照和人生省悟。

佚名《山店风帘图》纵24cm，横25.3cm南京故宫博物院藏

以明代佚名的《山店风帘图》为例，画面之中，隐约远山连绵万端，画面中央耸立巨山，其状森森，绿树掩映的山脚下，一家酒店兀立，简简单单的几丬房子，却是往来行旅的消歇安顿之所，酒店内，三两行旅或坐或立，似欲“努力加餐饭”（《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店外酒幡高张，迎风摆动，场院中有荷担的行旅、停货的车夫、待饮的骆驼，一切安静祥和，享受著者暂时的静谧与安详。酒店围栏外，大路开阔，坎坷通向远方，街边山石巍峨，古树良莠，路上行旅车马或东或西，各有方向网校头条，“马儿迍迍的行，牛儿迟迟的迈”，既一派忙碌，又一路坎坷，承受着无尽的征程苦难与无奈。山店内外，一闲一忙，一静一动，看似两元对比，实则都是指向一元的、永恒的行旅辛酸——无论是现实的征程，还是人生的征程，概莫能外。清朝沈周说：“山水之胜，得之目，寓诸心，而形于笔端之间者，无非兴而已。”（《书画汇考》）作家们执著于行旅题材的“行行重行行”，是为了在一元的、永恒的现实和人生的行旅辛酸之外寻求精神的安顿与默处，获得精神的旷达与满足，她们企图将现实的无着无落、无可怎奈寄寓于书法的片刻但又永恒的翰墨泼彩世界，归依于“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金刚经》）的心灵宇宙中、逍遥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精神天地间。正如宋代楼钥在《支茂先烟蓑亭》诗中所说：“人生逆旅困事件，大似困守鹦鹉螺。月白江空无一事，不须更作垂钓蓑。”透过色相，直抵内心，自在悠游，一派悠远。

行行重行行，深意满图中。自五代至民国的作家们不避重复地创作行旅题材的山水画，她们假翰墨摹万物，借泼彩传精神，意欲在“似故而实新，似同而实异”的作图之中，再现行旅的艰辛，表现人生的感慨，追求自我的天地。正堪称是：人生逆旅苦行远，高峻渺远从军行，翰墨妙手何所寄？荒寒寂寞觅乐园！

（扬州中学国学社社刊《国学新知》第二期，发表于《文物鉴别与鉴赏》2014年第9期）